新安为古郡地，地处今安徽南陲，北有云烟缭绕的黄山迤逦而去，南有重峦叠嶂的天目山绵延伸展。新安有着优美的自然环境，自南朝梁、陈以来，就时常为人所称颂。黄海峰峦，齐云岩壑，雄奇秀丽，峙于歙县、休宁二县之间。二县境内，处处是层峦叠嶂，碧润清溪，众水周流。新安江等水系润泽其间，奔腾而入浙江。江河所经之地，青山两岸，水净山明，掩映着平桥疏树，散落村庄。良好的自然与人文环境，为艺术文化的兴盛提供了生存、发展的土壤。

　　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，新安地区的文化至南宋时已经粲然可观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这从南宋罗愿(公元1136—1184年)编撰的《新安志》卷一《州郡》之《风俗》中约略可知：“山限壤隔，民不染他俗，勤于山伐，能寒暑，恶衣服。女子正洁不淫逸，虽饥岁不鬻妻子。山谷民衣冠至百年不变。”新安地区的发展状况，到明代万历中期后达到全盛。当时新安地区的商贾逐渐崛起，富甲一方，甚至能够主宰某一地区甚至全国的经济命脉，所拥有的财富也令人震惊。如宋应星(公元1587—?)《野议》之《盐政议》所说：“万历盛时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(徽商)资本在广陵者不啻三千万两，每年子息可生九百万两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”在致富的同时，徽商也开始投入大量的人力、财力兴办教育凯时kb88国际娱乐、培养人才，支持家乡的文化事业。于是，便出现了像廖腾(公元1641—1717年)编修的《康熙休宁县志》里的情况，新安到处是“十户之村，不废诵读”，“自井邑田野，以至远山深谷，居民之处，莫不有学、有师、有书史之藏”的全新景象。

　　另外，自宋代以来，新安就是全国刻书及刻印版画的重镇，版画在当时的新安独占鳌头，得到了长足发展。如丁云鹏(公元1547—1628年)、吴羽、郑重和雪庄(约公元1646—1719年)等新安画家的作品，都曾由徽商资助刻印出版。陈洪绶(公元1598—1652年)《水浒叶子》、萧云从(公元1596—1673年)《太平山水图》、梅清(公元1623—1697年)《黄山志》等插图作品，都是应新安刻书商的约请所作。这也是促成新安绘事繁荣的重要因素。

　　总之，正因为新安自然山水的优美，特别是黄山和白岳(齐云山古称)对画家的吸引与熏陶，还有当时徽商的百业鼎盛及对文化艺术的资助，加之当时版画大兴，需要众多画家参与制作画稿，绘画在新安地区得到了较大发展，以至于在明清之际形成了引领风骚、影响深远的“新安画派”。

　　就目前所见材料来看，最早论及新安绘画的，是清初著名诗人王士 (公元1634—1711年)，他曾有过这样的言论：“新安画家，崇尚倪、黄，以僧渐江开其先路。”(《黄宾虹文集·书画编(下)》)“新安画派”之说，则出自清人张庚(公元1681—1756年)。他在《浦山论画》中说：“新安自渐师以云林法见长，人多趋之。不失之结，即失之疏，是亦一派也。”以新安为画派，或始于此。张庚在《国朝画征录》里还说：“新安画家多宗清閟者，盖渐师导先路也。”王士禛与张庚都说到了新安画家是通过渐江(公元1610—1664年)开启了崇尚倪瓒、黄公望之路，后世画史记载多沿用此说。

　　笔者以为，上述说法不甚确切，因为比渐江更早的晚明新安画家已经将兴趣点由宋代诸家向倪、黄二家转变了。如清初“金陵八家”之一的龚贤(公元1618—1689年)曾在现藏于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的一幅《山水图》上题写了这样一段跋文：“孟阳开天都一派，至周生始气足力大。孟阳似云林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周生似石田仿云林。孟阳程姓名嘉燧，周生李姓名永昌，俱天都人。后来之方式玉、王尊素、僧渐江、吴岱观、汪无瑞、孙无逸、程穆倩、查二瞻，又皆学此二人也。诸君子并皆天都人，故曰天都派。”天都乃黄山的第一险峰，歙、休二县之人多以天都人自称。龚贤这里提到的十位画家：程嘉燧(公元1565—1644年，孟阳)、方式玉凯时kb88国际娱乐、王玄度(尊素)、渐江、吴山涛(公元1609—1690年，岱观)和程邃(公元1607—1692年，穆倩)均为歙县人，李永昌(周生)、汪之瑞(无瑞)、孙逸(公元?—约1658年，无逸)和查士标(公元1615—1698年，二瞻)皆是休宁人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他们组合在一起，便形成了龚贤以地域命名的“天都画派”。张庚在《国朝画征录》中又把查士标“与同里孙逸凯时kb88国际娱乐、汪之瑞、释弘仁称四大家”。查士标，字二瞻，号梅壑，为休宁人。休宁在三国吴时称海阳，因而“新安四家”又有“海阳四家”之称。这样看来，无论以地域划分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还是从其师承的源头来看，“天都画派”都称得上是“新安画派”的前身。

　　开天都一派的程嘉燧，字孟阳，号偈庵，晚号松圆老人。歙县长翰山村人。少时离家，侨居嘉定(今属上海市)，而老归故里。他是诗人，晚明著名文人钱谦益(公元1582—1664年)极推崇其诗，将其评为“一代宗主”“晚明一大家”。与李流芳(公元1575—1629年)、唐时升(公元1551—1636年)和娄坚(公元1554—1631年)合称“嘉定四先生”。他亦是画家，善画山水，兼工写生。其山水画以简淡为宗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取法倪、黄。尤其倪瓒一直是他心目中向往的画家之一，他客居之处也正是二百多年前倪瓒以扁舟箬笠往来的五湖三泖间。他在《程孟阳集》卷八《题画》诗中曾云：“不见云林二百年，谁将凡骨换神仙。茅斋疏柳秋光后，拾得金丹在眼前。”足见其学倪瓒不遗余力。

　　崇祯十三年(公元1640年)，程嘉燧返归歙县长翰山故里时，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。其时，包括渐江在内的新安画坛新秀，纷纷登门求教，程嘉燧倾囊相授，悉心指导。可以说，新安画坛“喜仿云林”的风气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很大程度上是由程嘉燧带动的。胡积堂《笔啸轩书画录》著录有一幅吴在田《山水》，其上有汪洪度(公元1646—1722年)的一则题跋：“吾乡绘事，国初为盛，松圆老人后，僧渐江、程垢区、查梅壑、祝壮猷工山水，家壁人、江天际工人物。”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(公元1865—1955年)也曾在自己的一幅《山水图》上题云：“松圆老人以诗名海内，其画意秀逸圆劲，为开新安四家之祖，而罨润之致，时复过之。”(《黄宾虹文集·题跋编》)由此可见，崇尚倪、黄之风，真正开启“新安画派”的，当首推程嘉燧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

　　在继起而年辈稍晚于程嘉燧的画家中，首先要提到的是李永昌。李永昌，字周生，自署黄海，休宁皂荚树下村人。工诗，著有《画响》四卷，惜世无传本。姜绍书《无声诗史》称其诗为“音调清越，皆阐画理者”。李永昌在当时名气很大，《康熙休宁县志》说他“善书画，与董思白齐名，思白雅重之”。龚贤在论及天都派时对李永昌曾有两句评语：一为“至周生始气足力大”，一为“周生似石田仿云林”。其一说明在龚贤心中，李永昌的绘画造诣应在程嘉燧之上，是他将天都派向前推进了一大步。其二则点明李永昌绘画的师承关系。李永昌存世的作品较少，若与程嘉燧相比，李永昌画作的主要特点是用笔沉着老辣，颇有倪瓒“逸笔草草”的韵味，更有沈周雄浑劲厚的笔势，设景取倪瓒的简洁形式，但墨气多随沈周的率意粗放，最终形成了天真烂漫、生气勃勃的面貌特征。

　　李永昌家境殷实，游历甚广，和新安画界交往密切。如上海博物馆藏《冈陵图》，即李永昌与新安画家汪度、渐江及孙逸等共同合作而成。张庚还在《国朝画征录》里称汪之瑞为李永昌的“高弟”。这些足以证明，李永昌与“新安画派”的画家有着直接的接触，且新安画家中受其影响者不在少数。李永昌的山水远追董、巨及“二米”等南宗画家，而对于元代的画家，他尤其喜爱临仿黄公望的作品，如胡积堂《笔啸轩书画录》卷著录李氏《山水》时，曾有这样的题款：“董宗伯云，宋人画皆刻画不须学。逮元子久始以画为寄，作文人前茅，所当留意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则余此幅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又寄之寄者。宗伯若在，不知以为何如?”可见，他推崇黄公望的“以画为寄”，认为作画不应求形似，而应意兴所致，率性而为，得其精神。他临仿黄公望的画作，也并非单纯复制，而是捕捉其精髓，融入自己的审美意趣。

　　综上所述，程嘉燧和李永昌的共同之处在于，他们既是诗人，又是画家;既擅山水，又工书法;既上追宋元，又独尊倪、黄;既重画品，又重人品。他们的画风渐趋相近，已经具备形成一个地域流派的基础，这些共性均被后来以渐江为代表的“新安画派”的画家所继承。故而，张庚所谓“新安画家多宗清者，盖渐师导先路也”的说法似有不妥之处。当然，渐江本人早年是从宋画入手，后学“元四家”，最终钟情于倪瓒，但渐江的画风更多还是在气格上与倪瓒风神遥接凯时kb88国际娱乐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而在技法上依然是博采众长。渐江等新安画人对倪瓒的顶礼膜拜，除了当时画坛的潮流所致，更重要的是，倪瓒幽寂旷逸的画格与新安画风冷峻清逸的气息颇为吻合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而倪瓒孤高的人品也是新安画家所认同和崇尚的，尤其是在明清鼎革的乱世，倪瓒的画艺、人品更让人敬仰。正是渐江等新安画人的心追手摹，才使得“新安画派”在晚明一片师倪的风潮中突起。正如石涛(公元1641—约1718年)在现藏安徽博物院的渐江《晓江风便图》题跋所言：“笔墨高秀，自云林之后罕传，渐公得之一变。后诸公实学云林，而实是渐公一脉。”正是这“一变”，使得“有无倪瓒定雅俗”的绘画现状，变成了“有无渐江定雅俗”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可以说，倪瓒对于新安画坛的意义，除了技法上的因素，更多的是以一种话语姿态和精神寄托为影响而存在的。

　　黄宾虹在谈到“新安画派”的师承与源流时，有一段总结性的论述：“昔王阮亭称新安画家，崇尚倪、黄，以僧渐江开其先路。余谓不然。有前乎渐江者，若元之程政、朱璟，明之郑千里重、丁南羽云鹏、詹东图景凤、李周生永昌凯时kb88国际娱乐、程孟阳嘉燧、李长蘅流芳，画法宋元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不名一家。隆庆、万历之间，流传真迹，要宗倪、黄为多。后乎渐师者，有程松门鸣、方小师士庶、罗两峰聘、家凤六公吕，皆远法唐宋，近师文、沈，取境高古，不斤斤于元人。当其同时，有汪乘槎之瑞，追踪大痴;查二瞻士标，晚学沙弥;孙疏林逸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多仿宋元，与渐师称新安四家。”(《黄宾虹文集·书画编(下)》)显然，黄宾虹所列举的新安画家，只是在籍贯上把他们归为一派，却忽视了以上画家之间在艺术风格上的内在关系。

　　后来，黄宾虹又在《黄山丹青志》中单列了“黄山画派”一节，谈论他对黄山画家的看法：“黄山画家，萌芽于唐宋，称盛于元明。逮之清初，高人逸士，不乐仕进，雅怀深致，往往托之绘事。故其师法高古，笔墨清超，已驾吴越而上之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”(《黄宾虹文集·书画编(下)》)经过认真研究，他又详细列出了有关黄山画派画家的名单凯时kb88国际娱乐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发表了《增订黄山画苑论略》一文。然而他所谓的黄山画家，如唐代薛稷和张志和，五代贯休凯时kb88国际娱乐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南宋朱熹，元代戴仲德、程政、朱璟，明代邵谊、邵孜、詹景凤等，在画风上并无直接的渊源关系，他只是按照年代先后谈论了这些画家各自的艺术，并没有涉及有关黄山画派的具体论述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

　　但是自从黄宾虹提出“黄山画派”之后，多有著述加以引用，附和者众，其中尤以贺天健最具代表性。贺天健曾在1957年1月18日的《人民日报》发表了《黄山派与黄山》一文，他和黄宾虹一样，在文中将“黄山派”与“新安派”交替使用，承认它们各自的存在，但他却指出渐江、梅清和石涛是黄山画派的主要代表，还认为“弘仁得黄山之质，梅清得黄山之影凯时kb88国际娱乐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石涛得黄山之灵”。与黄宾虹不同的是，贺天健把梅清和石涛归入“黄山画派”之中。

　　不论是龚贤提出的“天都画派”，还是张庚所谓的“新安画派”，甚至黄宾虹论及的“黄山画派”等，虽然画派的名实不一，但“新安四家”却得到了他们的普遍认可。在“四家”之中，渐江为歙县人，查士标、孙逸和汪之瑞皆为休宁人，他们都活跃于明末清初的艺术舞台上。作为入清后的遗民画家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他们或隐居山中，或优游各处，虽然生活方式不同，但却有着相似的个性和艺术特色。

　　首先，“新安四家”皆不献媚于权贵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如渐江在武夷山出家为僧，寄情于笔墨，常年往来于黄山之间，以超凡脱俗的笔墨，貌写家山，直至终老家乡。崇祯之际，查士标因乱弃去举子业，远离官场，举家迁往南京，卜室于秦淮，二十年后又移居扬州，一生漂泊，最终客死扬州。孙逸则流寓芜湖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避世隐居，一生勉志勤奋，日读书数十卷，经常陶醉于诗文书画之中。汪之瑞不仅性情豪迈，而且还颇富激情，平日嗜酒如命，酒兴酣畅之时往往挥笔纵横凯时kb88国际娱乐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其简淡的山水画风是他远离尘世单纯心境的表达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平淡中又有一种天真烂漫。

　　其次，“新安四家”皆以山水画作抒发情感。在他们的作品中，世俗之气被涤除殆尽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更多的则是刚劲、清逸、简淡的艺术风神，这是“新安四家”作品留给我们的最为直观的视觉感受。应该说，相同的艺术气质，是他们被并称为“四家”的原因之一。

　　此外，“新安四家”有着相同的师法源头。众所周知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“新安四家”皆师法“元四家”，尤其崇尚倪瓒和黄公望，且上追五代董源、巨然，他们在画学上有着相同的师承渊源。倪、黄山水中疏林寒山的意象及萧散简远的风致，使他们产生了艺术上的共鸣。如渐江在其《偈外诗》里说：“迂翁笔墨予家宝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岁岁焚香供作师凯时kb88国际娱乐。”当时歙县县令靳治荆在《思旧录》之《查文学士标》说查士标“能以疏散淹润之笔，发倪、黄意态”。孙逸和汪之瑞也无一不宗法倪、黄。正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师承渊源，他们的画风较为相似，多以渴笔简约为主，皆有一种清逸孤高的气质。如渐江主要师承倪瓒山水，最终从真实的黄山之中找到灵感，形成了萧疏简逸、清逸枯寂的风格特征。查士标更多的是广涉南宗山水诸家，有自己多样的绘画面貌。孙逸山水有皴擦繁密、山重水复的一面，也有清瘦劲挺、疏朗宁静的一面，但皆能神完意足。汪之瑞山水则是渴笔焦墨，多线少皴，画面显得疏散清秀、空灵明净、一尘不染，在格调上直逼渐江山水的清逸。由此看来，“新安四家”皆以“简”胜，这也是他们的艺术共性之一。此外，“新安四家”在师法造化的画学主张上，

　　也颇多相似之处。如渐江从武夷山归歙县后，除“岁必数游黄山”外，还不时去芜湖及江浙一带游历访友。经过多年的积淀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其对自己的笔墨手法有了高度自信。他曾在《画偈》里庄严地宣称：“敢言天地是吾师，万壑千岩独杖藜。梦想富春居士好，并无一段入藩篱。”既然“敢言天地是吾师”，那么无论是倪瓒还是黄公望，都只不过是他攀登“万壑千岩”的“杖藜”。于是，他在创作时便跳出了倪、黄的藩篱，形成了自己的面貌特征。在胡积堂《笔啸轩书画录》卷著录的查士标《山水》册中，查士标也主张“丘壑与笔墨兼长”方能“以尺幅而有千里之势”。他在《种书堂题画诗》下卷第一百三十一首里还说：“刘郎自负看山眼，两入天台不记年。携得一丘怀袖里，时时泼墨弄云烟。”上海朵云轩藏有一套查士标所作《山水》册十二开，其中第九开款云：“一峰自有一峰奇，每到阴晴分外宜。试托丹青写烟景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居然天地是吾师。”《种书堂题画诗》下卷第一百三十八首又云：“行尽千山更万山，终朝蹑屐不曾闲。幽人自信无他事，只与渔樵共往还。”这样的饱游饫看，无疑使得查士标的山水多了许多生机。可见，“新安四家”之所以能够独创新格，是与他们不泥古且重视写生分不开的。这也正是查士标在题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渐江《黄山图册》时所说的：“读万卷书凯时kb88国际娱乐，行万里路，乃足称画师。”

　　当然，“新安四家”具有艺术共性的同时，也存在一定的差异。对于查士标与其他新安“三家”之间的关系，可以进一步阅读笔者撰写的相关文章，在此不再赘述。